员工佳作
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,活脱脱像驼背的老张头。树身粗得三个汉子才能合抱,树皮裂得跟老农的手掌纹似的,深一道浅一道。最奇的是树肚子中间有个大窟窿,小时候我总疑心里头住着狐仙,每次经过都要快跑两步。
柳絮飘飞时,整个村子都泡在鹅毛大雪里。我们这帮皮猴子最爱在树下疯跑,逮着柳絮往对方脖子里塞。树根下冒出几簇野蘑菇,老李叔总说那是树精的唾沫星子变的,吓得我们谁也不敢采。直到有年暴雨冲塌了半截树根,露出盘根错节的“龙爪子”,村里人才晓得这树少说也活了两百年。
三伏天晌午,柳荫能罩住半个打谷场。蝉在树梢上吊嗓子,树叶子蔫头耷脑地打着卷。张奶奶的竹榻子往树下一搁,蒲扇摇得比知了叫唤还勤快。我们光着脊梁贴住凉津津的树皮,数着树皮缝里的蚂蚁搬家。树洞像口老井,丢颗石子进去,半天才听见闷闷的回响。
记得那年发大水,浑黄的河水漫到树脖子。老柳树泡在水里半个月,树叶子都沤成了酱色。村里人都说这树活不成了,可来年开春,它又抽出一串串嫩芽,比往年更密更绿。树根上缠着好些破渔网,老柳树的须根垂得比屋檐还低,沾着露水扫过赶早集人的草帽。树杈上挂过红绸子也拴过白幡——王寡妇家娶儿媳妇,全村人围着树摆流水席;村东头刘老爷子走的那天,孝子捧着瓦盆在树底下摔得震天响。树皮上深深浅浅的刀痕,是拴牛绳磨出来的年轮,有头老黄牛曾把那块树皮舔得油亮。
最揪心的是零八年腊月,打工回来的二狗在树底下支了个爆米花机。火星子溅到枯叶堆里,转眼烧红了半边天。全村人端着水盆往火里扑,老柳树烧焦的枝干像伸向天空的枯手。开春时烧黑的树皮下竟钻出新芽,树根处不知谁供了碗清水,漂着三枚鲜红的枸杞。
如今树底下再不见叼烟袋锅的老汉,倒是常停着几辆快递三轮。可要是细看,水泥缝里还嵌着当年的杏核儿,蚂蚁仍沿着我刻的“早”字搬粮食。昨儿梦里又见着老柳树开满白花,我蹲在树洞里找玻璃球,外头传来母亲唤我回家喝粥的声气,一声声催得柳叶落了满襟。
(李夏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