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渭北高原，太阳是毫不容情的判官，将每一寸土地都审得滚烫。富平的山塬上，却正是椒香四溢的时节。那一片片绿中透红的花椒树，累累果实压弯了枝头，远远望去，像是大地渗出的血珠，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痛人眼的光。

四五点，天还未亮透，妈妈带着我家的“椒客”便提着竹篮上山了。虽然工作之后很少回家，但去自家的地还是很熟悉。我来到自家的那片椒树，站定了，深深吸一口气。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麻香，浓烈得几乎要将人呛出泪来。听妈妈说熟透的花椒会“说话”，需要看色泽，生花椒呈深红色，熟透时转为紫红或淡红，像一串串微缩的葡萄。若发现颜色发暗发紫，说明已过熟，麻香味开始变淡。熟花椒的果皮疣状突起饱满透明，迎着光看如水晶粒密布，指腹轻抚能感受到凸起的油点。成熟的椒穗散发着浓烈麻香，凑近深吸，鼻腔会有微微刺痒感。如果闻到酸味就是熟透了变质的，果断放弃。闻着新鲜的花椒，那个味道真的非常清香，让我感觉也许美食的奥义不在厨房，而在触碰生命的源头。我用指甲轻划果皮缝合线，成熟的花椒会轻微开裂，露出黑亮如漆的种子。

摘花椒一定要注意防刺，花椒枝密布尖刺，普通手套易勾线，我们专门戴上外面有胶面的手套，这样可以有效防止自己被扎。我用左手托住果枝下方，右手食指拇指捏住果穗基部，向上一抬只听“啪”的轻响，整穗花椒便完好摘下。期间动作必须要轻，重了便会挤破果皮，让那麻味的油脂沾在手上，整日都洗不掉。而且大果穗下第一个叶腋藏着明年结果的芽点，采摘时手腕稍外翻避开它。弱枝则保留第二、三芽，据说这是老椒农的增产秘技。然而即便再熟练，那些看不见的刺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扎进指腹。

太阳升高了，汗水从额角滑落，蛰得眼睛生疼。但不能用手擦——手上已沾了花椒的麻油，若揉进眼里，便是整整一天的煎熬。于是只能偏过头，在肩头的衣服上蹭一蹭。周围的“椒客”们也各自埋头忙碌，偶尔有低语传来，也很快被燥热的风吹散。“摘椒苦啊。”休息时，邻地的老人蹲在田埂上抽烟，悠悠地说：“可是这玩意儿值钱。咱们富平的花椒，麻香足，油性大，外面的人都认。”我点点头，没有说话。看着漫山遍野的花椒树，想起春天时它们开满细小的白花，秋天果实被晒干后变成深红的皱粒，冬天则要修剪枝条，以待来年。一年四季，生活就这样围着花椒打转。苦吗？自然是苦的。但就像花椒本身，初尝是刺人的麻，回味却有一种奇异的香。

夜幕垂下，满天星斗亮了起来。我坐在院子里，感受着指尖残留的麻痛，那是土地留下的印记。我知道，今夜入睡时，连梦境都会是花椒味的——那是富平人独有的、痛并香着的人生滋味。

（石国伟）